採訪撰文/林侑青   攝影/詹朝智

台灣這座小島,先後容納了許多來自不同國家的異鄉人,或渡海前來開墾,或因戰爭來到此地。自開放引進外籍移工後,這22年來隨處可見越來越多東南亞臉孔。身處多元環境的我們,是否準備好了一個充滿同理心的社會,能彼此理解,互相學習且共同生存?

 
 

星期天的台北車站大廳,地板上圍坐著一圈圈年輕男女,比手畫腳開心談笑,分享附近路邊攤買的傳統小吃,穿上戰利品用手機打卡拍照,這圈中有人抱起吉他唱流行歌,另一圈端出蛋糕為朋友慶生。來來往往的群眾忍不住朝他們打量,有些眼神裡帶著好奇,有些選擇閃避,有些流露厭惡—因為他們是所謂的「外勞」,來自東南亞的藍領移工。

 

外勞開放來台22年,但你真的了解他們嗎?台北車站街訪:4位外籍移工來台心聲圖片來源:美麗佳人

 

截至2015年底,台灣低技術國際移工(以下簡稱移工)總數來到60萬人,其中4成為印尼籍,其次是越南、菲律賓及泰國。這些從異國漂流而來的人們,遍布台灣,深入城鄉,人數以桃園為最,再來是新北市及台中。

男性移工多半從事漁工農務、進入工地或工廠,彌補了台灣基層勞力的缺口;將近九成的女性移工則進入醫院或家庭擔任看護或幫傭,肩負起原本應由國家福利承擔的長期家庭照顧工作。

 

流動是為了更好的生活

 

37歲來自雅加達的 Mala,2年多前透過朋友介紹,離開5歲的兒子來台灣工作。她平時在台中照顧一位阿嬤,負責煮飯打掃,最重要的是阿嬤出門一定要陪不然會走錯路。她的中文跟英文不是太好,老人家多半又說台語,溝通有時很傷腦筋,但比起她之前在沙烏地阿拉伯幫傭10年的經歷,她覺得台灣很不錯。

每晚她用 Line 跟兒子聊天,這個農曆年她放假回印尼一趟,拍了好多新照片,她邊滑手機邊看著照片裡兒子圓亮的黑眼睛微笑。平常煮飯要配合阿嬤口味,今天難得來台北,她到車站附近小印尼街的 SARI RASA 餐廳挑了想念許久的家鄉味,這道椰子絲涼拌菜老公愛吃,當然也要來一串兒子最愛的沙嗲。

Mala 來台灣是為了賺錢,即便她先生在印尼是報業攝影師,她依然希望為家庭增添收入,才能回印尼蓋很大很漂亮的房子。全球化下流動成為常態,人們跨越城鄉甚至國界以獲取更好的生活,無論是中國的北漂族、到鄰近國家當「台幹」的青年,或在政府廉價勞動力輸出政策驅使下大批離鄉打拼的印尼人,本質上並沒有什麼不同。

 

外勞開放來台22年,但你真的了解他們嗎?台北車站街訪:4位外籍移工來台心聲(Mala 說:比起老公,我更想念兒子。但我還是會再來台灣,賺到錢回去蓋很大很漂亮的房子,全家一起住。)圖片來源:美麗佳人

 

 

冒充的家人

 

每個漂流的人,背後都有不同的追尋。25歲的Umi來自東爪哇,小時母親過世,父親再娶,她和新家人感情並不融洽。16歲她就離家到巴里島工作,6年前來到台灣。她很感激第一任雇主帶給她心靈的磨練,那3年她沒放過一天假,不斷工作到忘記什麼叫疲憊,但也在嚴格要求下學到流利的中文。即便再辛苦,她說她一點都不想家。

她第二份工作是照顧阿嬤,直到在醫院病逝。去年,Umi寫下阿嬤的故事投稿第二屆「移民工文學獎」,獲得了優選。她的文章〈清晨之前〉是這麼寫的:「拉蒂在阿嬤的臉上彷彿看到自己親生母親的眼睛。拉蒂自稱是阿嬤的女兒,每日陪著阿嬤。如今阿嬤正油盡燈枯地躺在病床上,拉蒂已經失去阿嬤臉上的笑容。

阿嬤,我願意今晚不睡,只要之後我還能見到妳從早晨醒來。阿嬤,答應我好嗎?」

一直到現在,她還保存著阿嬤給她的悠遊卡,想念她和阿嬤搭公車去過的地方。明明是冒充的家人,但彼此情感的流動卻比真正家人能給予的更多,失去親人的酸楚真實地難以平復。

當22萬名女性外籍移工進入台灣家庭,代替缺席的父母親、兒孫輩照顧幼兒及長者的同時,也代表了22萬個家庭的敘事將被改寫,更反映出台灣面臨少子化及高齡化社會變遷下長期照護政策的無力。

 

外勞開放來台22年,但你真的了解他們嗎?台北車站街訪:4位外籍移工來台心聲圖片來源:美麗佳人

 

 

兩個故鄉

 

有些人來台灣後獲得出乎意料的驚喜。好比來自瑪琅的Ida,來台灣是為了追星。當年《流星花園》在印尼爆紅,超愛言承旭的Ida決定到台灣工作賭看看能否見到偶像。第一份工作被派去馬祖民宿,沒想到言承旭還真的來拍戲!她打掃房間勤快到大明星拜託「一天掃一次就好了。」而某些移工則在這裡找到愛情,像Sasa今年春天便要和台灣人老公結婚,成為「新住民」,喜孜孜地四處看宴客場地,請朋友來喝喜酒。

當Sasa的身分從「移」工轉為新「住」民,一切並不會比較輕鬆。移工雖然也必須適應台灣社會,但畢竟還能因地制宜;嫁來台灣便得盡力融入,婆媳問題、小孩教養都是一道道關卡,下一代對兩個故鄉的認同感也成為挑戰。

近十多年來,台灣男人娶外籍配偶的比例大幅增加,有些是在他國工作結識,有些則透過跨國婚姻仲介來台。這些多數來自中港澳,以及越南、印尼、菲律賓、柬埔寨等東南亞國家的新住民們,也使得台灣的族群光譜更顯多元駁雜。

若再將時光拉遠,清末時大批中國人因生活環境艱難,自閩、粵遷徙至印尼、馬來西亞、菲律賓等地。當這些華人逐步進入製造、服務、金融等產業,掌握當地經濟命脈後,也使得東南亞各國排華聲浪更形劇烈。

70年代起,每遇排華高峰,部分在東南亞的華人便陸續選擇遷移到局勢較為安定的台灣,娶妻生子默默落地生根。當近年越來越多東南亞「同鄉」來到台灣,也牽動了他們對自己原鄉的反思。

好比來台8年的印尼華僑曾國榮,6年前和朋友一起創辦台灣首本印尼文雜誌《INTAI》,在移工圈間廣受好評。近百年來,這些跨越國界的流動盤根錯節地伏流在台灣社會脈絡下,提醒著我們在思考移工和新住民問題時,不能忘記其實匯聚在這座島嶼上的人,許多都曾擁有兩個故鄉;也因為這樣,或許台灣比任何地方都更有機會創造和解包容的空間。

 

外勞開放來台22年,但你真的了解他們嗎?台北車站街訪:4位外籍移工來台心聲(《流》收錄了第一、二屆「移民工文學獎」的得獎作品,Umi 的文章也在其中;這些從不同角度觀看台灣的文章,也豐富了台灣的文學樣貌。)圖片來源:美麗佳人